22. 太子

次日,慕云筝行到凤仪宫正殿,见那殿前白玉所制的垂带踏跺上站着一个熟稔又面生的宫女。


慕云筝细细在脑海中将回忆搜刮了一番,才意识到此人是原先一直在殿外服侍的春月,竟是抓住机遇,顺利爬到贴身宫女的位置了。


春月瞧见慕云筝,冲她得体莞尔道:“娘娘在里头等候多时了,请容奴婢替您通传一声。”


慕云筝微笑颔首,目送着春月作着细步离去的背影,心下了然白芷已经被逐出凤仪宫了。


虽是十几年的情谊,但谁又能容忍被背叛。


无暇为他人分心,慕云筝心中存着一个巨大的疑惑,想借着这个每日会见处理政务的机会,向李青棠问个清楚。


静静侯了一会儿后,春月便领着另一个宫女替慕云筝卷起了门帘,躬身道:“慕大人,请。”


慕云筝款步入了殿内,见到了端坐于明堂之上的李青棠。


慕云筝徐徐福身,毋需李青棠出言提醒,便有内侍抬出一矮凳让慕云筝坐下。


李青棠倚在金丝软枕上,手持绣扇,一如每日慕云筝见到她时的雍容端庄。仿佛这几日的受累,昨夜劳碌的宫变,于李青棠而言,掀不起一星半点她心中风浪。


慕云筝打量了一下李青棠的神色,温声道:“还未恭喜娘娘即将成就大业。”


李青棠本懒懒地晃着指尖的绣扇,闻言勾起嘴角道:“这次成贵妃突发冷箭,确实让本宫措手不及。”


“还得多亏了你和令卿,发现了成玉颜的破绽,一切才能这么顺利。”


慕云筝垂眸温婉地笑,长睫在脸颊上扫出小块阴影:“若无娘娘和公主手中的兵权,单单靠揭露贵妃的阴谋,也是不顶用的。”


李青棠弯着眼睛看向她:“嘴怎么这般甜了。”


“溜须拍马本宫也不会免了你今日的事务的,快去把那几张折子看了。”李青棠佯怒催促道。


慕云筝失笑:“娘娘,能帮助您处理政务是臣的荣幸,又怎会推阻偷懒。”


“只是…”


顿了顿,慕云筝朱唇嗫嚅着:“娘娘,有件事臣一直放在心里,不知该不该问出口。”


见她踌躇,李青棠正色,长眉微挑:“但说无妨。”


慕云筝眼波流转,沉吟少顷才道:“陛下的病…”


慕云筝话还未说完,李青棠便将绣扇“啪嗒”一声放在一旁桌案上,殿中原本一派和乐的气氛霎时跌入谷底。


李青棠凤眸微微眯起,眼露寒光:“是不是本宫对你太过偏宠了。”


慕云筝连忙起身跪下:“臣一时失言,请娘娘恕罪。”


“……”


慕云筝仿若能感受到李青棠落在自己身上的,冰冷的视线。


她不禁咬了咬唇,后悔方才嘴快。


李青棠沉默了良久,久到慕云筝几乎觉得她将不能全须全尾走出这凤仪宫时,李青棠才幽幽叹了口气。


“本宫和你置什么气,起来吧。”


慕云筝怔怔抬头,瞥见李青棠神色中竟然没有怒气,而是含着些许落寞。


“告诉你又何妨。”


对上慕云筝的视线,李青棠掀起眼皮,自嘲一笑:“是本宫做的。”


慕云筝杏眸瞪大,惊骇于李青棠忽然的坦诚:“娘娘也是为了公主…”


“不,”李青棠凤眸微眯,微微偏了偏头道,“这些不过是托辞,本宫就是为了本宫自己。”


李青棠施施然起身,层层叠叠华服间的珠玉宝饰泛着耀眼的光辉。


“本宫虽然爱他,但更爱权力。”


慕云筝闻言稍稍愣住,藏于袖中的指尖不禁攥紧了掌心。


李青棠目眺着殿外,美目盛着许多几乎要溢出的情绪:“从本宫进宫起,便是宠冠六宫,后宫美娇娘不胜枚举,在陛下眼中却都失去了颜色,不过三年便让本宫坐上了后位。他一直对本宫极好,本宫也确实曾与陛下两情相悦,两心相许。”


李青棠忽然撩了撩一丝不苟梳着的鬓发,低喃道:“呵…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”1


“或许天家帝后,始终不能同寻常夫妻一般,不含任何算计猜疑地走下去。”


李青棠原本平静的语气,倏地染上几分悲怆:“没有让御医断了那吊着他最后一口气的药,到底是因为觉得长乐羽翼未丰,还是不舍,本宫也不明白了。”


慕云筝伸出手,想说出些许安慰的话,却又觉得此时此刻对于李青棠来说,默默陪伴才是最好的慰藉。


于是她终究还是放下了手,将一切感念化作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。


*


“陛下,陛下他驾崩了!”


莺啼般的女声落下后,守在龙榻旁的人跪成一片,纷纷掩面痛哭起来。


弥留之际的赵扶蓁睁不开双眼,只觉得身边十分嘈杂。


赵扶蓁的意识随着此起彼伏的呜咽声渐渐消散,此生的回忆忽然便若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。


最后定格的画面是,第一次带着家眷入宫面见母亲时,身着太子妃服饰的慕云筝,走在宫道上回头对她温婉地笑。


“殿下走快些,母妃还在等着我们呢。”眉眼似水的女子停下脚步,娇嗔道。


赵扶蓁痴痴伸出手,想抓住女子芊芊素手,可顷刻间,女子便化作一团云烟,随风而去,让他扑了个空。


赵扶蓁这才如梦方醒,这不过是临死前的幻象罢了,无尽的懊悔涌上他的心头。


阿筝,我终究是负了你的。


彼时,慕云筝被揭露非国公血脉,有欺君之嫌,他怕与赵令卿夺嫡之争中败下阵来,同意了母妃的“丢车保帅”的提议。


后来,他发动宫变将李青棠和赵令卿斩杀,登上帝位执掌天下。


可不过将近不惑之年,身体便有了油尽灯枯之势。


或许是慕云筝在惩罚他,又或许是他被日日夜夜的思念愧疚蚕食吞噬。


慕云筝香消玉殒二十年,从不肯入他梦来。


将死之时竟能让他再见一次,赵扶蓁升起些许欢愉。


如果有来世——


一行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来,而后便堕入了无边的黑暗。


……


“张太医,殿下的手指动了!”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含着雀跃道。


谁?怎么叫我殿下?


赵扶蓁竭力睁开沉重的眼皮,发现自己身处的宫殿并非住了几十年的金龙殿,而是……


他曾住的东宫。


难道上天真的感受到了他的诚心?


赵扶蓁惊得从榻上弹起来,匆忙趿履便想去寝殿外看看,却正好撞上端着承盘,领着太医的内侍。


这是他在东宫时的贴身内侍青砚。


青砚大惊失色,连忙跪下道:“殿下,你才刚刚从病中好转,万万不可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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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走动啊!”


赵扶蓁迫不及待想去见魂牵梦绕的人,不耐道:“孤何来的病?”


青砚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,苦着脸道:“陛下,贵妃娘娘给您下了钩吻,害您缠绵病榻。查明后,皇后为了保护您,不让您再迈出东宫一步啊!”


青砚冲赵扶蓁使着眼色,拼命暗示他整个东宫现下全是李青棠的眼线。


赵扶蓁凤目一滞,捕捉到了青砚的弦外之音。


于是他一改方才乖张,回到榻上顺从地让太医替自己问诊。


目送太医拎着药箱远去后,赵扶蓁用只有他和青砚能听得到的音量道:“青砚,现下是什么时候。”


“这…”青砚虽是疑惑,却还是如实道:“永平十二年。”


永平十二年,是他迎娶慕云筝的那年。


赵扶蓁眸瞳震颤,急切不已:“那太子妃现在在何处?”


青砚挠了挠头:“太子妃在宫外的太子府中呢。”


赵扶蓁松了一口气,继续道:“孤久病方醒,不知现在宫中是什么情况…”


青砚了然,凑到他耳边将成贵妃谋划失败,李青棠反将一军的事情悉数倾吐而出。


而在青砚提到“中舍人”时,赵扶蓁不禁愣住,反诘道:“宫中何来的中舍人?”


青砚瞪大双目,十分奇怪:“中舍人便是慕家的二娘子,慕云筝啊,殿下您怎忘了?”


“什么!”赵扶蓁猛地用力抓住青砚的手臂,力道之大引得后者吃痛一声。


赵扶蓁一双瑞凤眼几乎赤红;“慕云筝不才是孤的太子妃吗?”


青砚不解于这突然的无妄之灾,惊愕道:“殿下,太子妃是慕家的四娘子慕思凡啊!”


“胡说!”


赵扶蓁怒极,竟是一掌将青砚扇到了地上。


青砚无措捂住右脸,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扶蓁。


只见赵扶蓁嘴角微微向下,端的是一副盛怒的模样,美玉似得面庞带着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威严。


平日里的太子殿下待人仁善温和,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,怎会像现在这样暴戾狂躁。


青砚顾不上发红发痛的伤处,连忙跪伏在地上,叩首道:“殿下,您这是怎么了!”


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,赵扶蓁深吸一口气,而后抚了抚紧簇的剑眉,放缓了声音:“是孤的不对,拿你撒气了,起来罢。”


“殿下言重了。”青砚闻言也只悻悻一笑,不敢再靠近这一点就炸的爆竹。


赵扶蓁阖上双目,陷入沉吟。


一直在这里让李青棠软禁绝非权宜之策,而是自寻死路。


他必须找机会出去。


越想越心下烦躁,赵扶蓁揉了揉额心道:“将孤的万斛香寻来点上。”


青砚愣住,局促道:“殿下,您此前从不燃香,因着无论府中还是东宫,都从不备着香料…”


赵扶蓁正在按摩的手顿住。


是了,他怎忘了,万斛香是慕云筝最爱的香。


慕云筝死后,因为相思难解,他便借物思人,久而久之也喜欢上了熏香。


这厢沉溺于回忆时,一道灵光从赵扶蓁的脑中闪过。


赵扶蓁的嘴角不自觉撩起一个弧度,而后看向青砚:“青砚,你去从尚功局要些香料来。”


他的眸子中泛起了熠熠光辉。


若无机会,便创造机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