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2、番外·逆转的指向标08

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

身上的阳光被人挡住,诸伏景光闭着眼都能感受到温度变化,他不得不强撑起昏昏欲睡的意识,朦胧着睁开眼后发现问话人是个金色头发的男孩,深色皮肤,背心短裤还抱着个皮球,脸上汗津津的,那头金发在夏日的骄阳下闪耀得像金子。他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,说实话有点晃眼。


“你叫什么名字,我怎么感觉没见过你?”降谷零低头好奇地打量着蜷缩着的人,他看起来在河岸边的草坪上刚睡醒,人还傻呆呆的,一双同样少见的蓝眼睛乖乖地看着他,那个弧度……有点像猫啊。


然而听完了他的问题,那个男孩明明已经醒过来了,却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,连张口的打算都没有。但降谷零能读懂,那个眼神里努力传递出的不安和抱歉——难道这个人是那种不能说话的哑巴?


接下来他又问了好几个问题,这个看上去温柔又羞怯的孩子都没有给出任何语言上的回应,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后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也黯淡了下去,微微偏过的眼神停留在揪住草坪的手上,忽然又渴望地看向他。他是在怕自己跑了吗?
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幸好降谷零从小就倔,他就不信连这个人一个字的回答都得不到,于是他简单而固执地重复着那个最简单最基础的问题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三番五次,在他的鼓励下男孩终于鼓起勇气张开了嘴,他在尝试,小脸憋得泛红,舌头和肌肉努力地运作起来,生涩得像第一次发声。可能成功,诸伏景光闪过一缕直觉,他即将说出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个音——


“零!你跑哪里去了!”女孩清脆的声音远远地飘来,带着跑动时的喘气音,“妈妈让我叫你马上回医院,她有事找你——”


“知道了——”被称作零的男孩回头喊了一声,抱着球下意识往前跑了两步,突然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眼草坪上的人。可是他好像快要得到答案了啊……接下来,他是应该听话地立刻回医院,还是留下来继续和这个不会说话的男孩消磨耐心?


诸伏景光再次指了指自己的喉咙,朝他挥手时笑容平和而充满歉意……果然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。是他没能抓住那个机会,是他说不出来——所以,不要给别人添麻烦,不要再打扰那些有事情的人,寄宿的亲戚明明已经教过了不是吗。


金头发的男孩跑进了正午的阳光中,诸伏景光无声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,打住了一瞬间跟上去的冲动,视线重新落回水面上,他对着那个失去笑容的孩子缓慢地做着口型。


你好……我是……诸伏景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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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小到大,诸伏景光已经从旁人的眼光中读懂和学会了何为不幸,何为怜悯,何为私下里指指点点的不屑,但他还不知道,灾难向来此起彼伏,比如当七岁的他要看着父母死在眼前血泊的时候,十六岁的他还要看着刚从警校毕业的哥哥被贴上新闻讣告。


讣告,熟悉的讣告。


熟悉的照片。他们一起去照相馆的时候,天气和今天一样晴朗,他照的是学生证的证件照,高明哥照的是工作上的警官证,临走前他悄悄地瞄着高明哥,然后在对方一笑而过中顺理成章地合影留念,那张合照被洗出来了,挂在他们长野老家的墙壁上。是他们父母的血溅过的地方。


樱花和血一起坠落,火光,人质,炸弹的二选一,迟迟不来的支援与叫嚣逼迫,新人警官舍生忘死,官方通告却态度含糊,而他又一次亲眼看着熟悉的脸倒在血泊,又是一步之遥的距离,又是一切的一切都在强求他接受一个事实——他这辈子最后的亲人离开了他。


诸伏高明死了。


一条人命被简单地封存进一纸档案,而那个炸弹犯甚至仍然在逃,和九年前他父母的死亡一样,没有任何结果。诸伏景光异常熟练地处理了所有的后事,同时按时上学完成功课——然后在第一个周六里,他一个人去到了东京的海边,没有任何想法,他只是空白地行走,完全摒弃了所有的思维能力。


于是他朝大海走去,不由自主到像被吸引。


“是你,那个不会说话的家伙?”一只手猛地扯住了他,诸伏景光如梦初醒般回头,海浪已经打湿了他的裤腿,而那个拦着他不让他走向死亡的人正挑眉凝视着他的脸,“真的是啊……嗨,好久不见。”


春天的海水依然冰冷刺骨,诸伏景光打了个寒颤,很难说清楚是因为温度还是劫后余生的茫然:“……零?”曾经的很多记忆都早已模糊不清,但不知为何,那个灿烂的下午一直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,让他能犹豫着说出那个名字。


金发少年的兴致看起来更高了:“原来你会说话啊——所以,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拽着诸伏景光回到沙滩,颇为正式地伸了个手,只不过配上他身上的衬衫马甲倒像模像样,典型的少爷做派,和诸伏景光记忆里那个满头大汗的男孩毫无关系。


……他到底后来被谁养大了啊?


诸伏景光压下心里一闪而逝的疑问,遵循直觉握住那只温热的手,少年的掌心里满是老茧:“你好,我是诸伏景光。”


他终于说出来了,他很高兴。


然而诸伏景光不知道,一个月后的他会感激这只手,因为这只手的主人叼着棒棒糖告诉了他绝密的情报,关于诸伏高明死亡的真相,很大一部分是上层党派斗争和责任推诿的产物——而很快的,三个月后,他会对这只手感到绝望。


因为就是这只手,握着他的手对那个被特地逼到死角的炸弹犯扣下了扳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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松田阵平对命运的怨气倒一如既往,区别在于进入组织前他还会感到委屈和痛苦,而进入组织后他很快学会了漫不经心和冷酷来掩饰自己的不成熟,并在时间的磨砺下将其彻底内化,变成一个对人类和社会毫无贡献的混蛋。


对于自己自甘堕落这件事他承认得向来很痛快,毕竟没什么好辩白的,只能说生存环境如此,活下去总得付出代价。如果他的父亲没有在冤案后一蹶不振酗酒猝死,如果他的母亲没有伤透了心后离开家门一去不回,如果后来收养他的那个人渣没有一边替组织工作,一边还强迫他打下手,松田阵平自认为还不至于成为今天和死神同行的卡沙萨。


……或许他会成为警察也说不定呢,是吧。


白天在学校里补觉,晚上给那个人渣做后勤,深夜再替那位组织代号成员跑个腿,松田阵平十六岁前的人生基本都是这样度过的。反正为了生存和报复,他冒死瞒着那个冠冕堂皇的亲戚和一位组织成员搭上了线,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,松田阵平开枪的时候还自得其乐觉得自己蛮有天赋,应该不至于立刻成为新的尸体。他还蛮想活到二十岁成年的。


毕竟和萩原研二那家伙说好了,成年礼要一起去神社祈福的啊。


十六岁那一年,他在组织的授权下干掉了那个压榨了他好几年的亲戚,来作为敲门砖加入了那群乌鸦,代价是从此消失在社会和监控镜头下。非常自然而然,他甚至没有告诉萩原研二,毕竟好歹有点自知之明,萩原那种喜欢安宁生活的人最好别和他这种人扯上关系——于是松田阵平这个名字,就这样平静地失踪了。


但十二个月的岁月磨灭过去,萩原研二还在找他。像是个傻子,耐心地,坚定不移地找着一个人,叫松田阵平。


明明世界上即将诞生卡沙萨。


其实松田阵平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别人口中了解的,那时他刚进组织,没什么时间关注活命和立足以外的事情,何况和他竞争代号的竞争对手正无时无刻不在窥探他的脑袋——所以当他在酒吧里听到萩原研二这个名字时,不可避免地愣了一下。


等等,你们在说谁,他放下酒杯迷惑地扫视了圈,萩原……研二?


对啊,那帮人也迷惑地看着他,自顾自地谈笑,你的那个死对家听说他和你曾经很熟,想去找他麻烦威胁你吧,太天真了,松田阵平怎么可能被这种低级手段威胁到,不然这一年里死在他手里的人岂不是太冤了?


灯红酒绿,被人群环绕的卡座里,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的少年无声大笑。


从那天起他就开始保持着对萩原研二的密切关注,还得防止天赋卓绝的幼驯染发现自己,鸡飞狗跳的,上下折腾了半天可算把他给累得够呛——可惜,向来只有千日做贼,哪有千日防贼,再严谨的提防总会有漏洞。


所以等他踹开挡路的尸体,从任务现场循着定位器找到人的时候,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了。


暴雨,夏日里惯常的台风天,这只不过是前奏,鲜红的血迹很快被雨水稀释成淡粉色的液体,仇家的尸体狰狞着面目软倒,留着半长发的少年呆滞地握着枪,仍然保持着下意识射击的姿势,被脚步声惊醒的时候,他的第一反应是扔掉枪,抬头时的惊惶和无措如此分明。


“……小阵平?”萩原研二猛地睁大了眼睛,死寂的郊区街角,暴雨里显现出的人影,简直像是鬼魂借助雨水来回到人世间看望。每一次思考都更加混乱。


然而在松田阵平开口前,第二种声响是由远及近的警笛声。这附近虽然人烟稀少也还算是有人居住,虽然暴雨下看不清情况,但那声枪响依然清晰无比,有人报警是理所应当的事,如果萩原研二留下来,等待他的或许就是堪称无妄之灾的牢狱。


……而那会毁了他的。不自由,会杀死他的灵魂。


他们都很清楚这个事实,而萩原研二的脸色在听到警笛的那一刻就已经近乎苍白。和即将成为卡沙萨的松田阵平相比,他还是那么的青涩……而信奉正义,亲手近距离杀死一个人就能摧毁他本就陷入混乱的心理防线。


所以,为了救他——


松田阵平面无表情地接住被打晕的人,顺手把那柄枪揣进了口袋。是他的错,或许他不应该忘了自家幼驯染虽然手上干净无比,但人都有生存的本能……有时活下去的渴望能战胜一切,包括理智。


那就好好地活着,我的朋友,不管是在光明还是黑暗里——都给我活着。


活着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